三代政暇,文翰颇疏。春秋聘繁,书介弥盛。绕朝赠士会以策,子家与赵宣以书,巫臣之遗子反,子产之谏范宣,详不雅四书,辞若对面。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,固知行人挈辞,多被笔墨矣。及七国献书,诡丽辐辏;汉来笔札,辞气纷纷。不雅史迁之《报任安》,东方之《谒公孙》,杨恽之《酬会宗》,子云之《答刘歆》,志气槃桓,各含殊采;并杼轴乎尺素,顿挫乎寸衷。逮后汉书记,则崔瑗尤善。魏之元瑜,号称翩翩;文举属章,半简必录;休琏功德,留心词章,抑其次也。嵇康《绝交》,实志高而文伟矣;赵至叙离,乃少年之激切也。至如陈遵占辞,百封各意;弥衡代书,亲疏得宜:斯又函牍之才也。
详总书体,本在尽言,言所以散郁陶,托风度,故宜条畅以任气,优柔以怿怀;文明自在,亦心声之献酬也。若夫尊贵差序,则肃以节文。战国以前,君臣同书,秦汉立仪,始有表奏,王公国内,亦称奏书,张敞奏书于胶后,其义美矣。迄至后汉,稍著名品,公府奏记,而郡将奉笺。记之言志,进己志也。笺者,表也,表识其情也。崔寔奏记于公府,则崇让之德音矣;黄喷鼻奏笺于江夏,亦肃恭之遗式矣。公幹笺记,丽而规益,子桓弗论,故世所共遗。若略名取实,则有美于为诗矣。刘廙谢恩,喻切以至,陆机自理,情周而巧,笺之为美者也。原笺记之为式,既上窥乎表,亦下睨乎书,使敬而不慑,简而无傲,清美以惠其才,彪蔚以文其响,盖笺记之分也。
夫书记宽大,衣被事体,笔札杂名,古今多品。是以总领黎庶,则有谱籍簿录;医历星筮,则有方术占式;申宪述兵,则有律令法制;朝市征信,则有符契券疏;百官询事,则有关刺解牒;万平易近达志,则有状列辞谚:并述理于心,著言于翰,虽艺文之末品,而政事之先务也。
故谓谱者,普也。注序世统,事资周普,郑氏谱《诗》,盖取乎此。籍者,借也。岁借平易近力,条之于版,春秋司籍,即其事也。簿者,圃也。草木差别,文书类聚,张汤、李广,为吏所簿,别情伪也。录者,领也。古史《世本》,编以简策,领其名数,故曰录也。方者,隅也。医药攻病,各有所主,专精一隅,故药术称方。术者,路也。算历极数,见路乃明,《九章》积微,故认为术,《淮南》、《万毕》,皆其类也。占者,觇也。星辰飞伏,伺候乃见,登不雅书云,故曰占也。式者,则也。阴阳盈虚,五行新闻,变虽不常,而稽之有则也。律者,中也。黄钟调起,五音以正,司法驭平易近,八刑克平,以律为名,取中正也。令者,命也。出命申禁,有若自天,管仲命令如流水,使平易近从也。法者,象也。兵谋无方,而奇正有象,故曰法也。制者,裁也。上行于下,如匠之制器也。符者,孚也。征召防伪,事资中孚。三代玉瑞,汉世金竹,末代从省,易以书翰矣。契者,结也。上古纯质,结绳执契,今羌胡征数,负贩记缗,其遗风欤!券者,束也。明确束缚,以备情伪,字形半分,故周称判书。古有铁券,以坚信誓;王褒髯奴,则券之谐也。疏者,布也。安排物类,撮题近意,故小券短书,号为疏也。关者,闭也。收支由门,封闭当审;碎务在政,通塞应详。韩非云∶“孙亶回,圣相也,而关于州部。”盖谓此也。刺者,达也。诗人讥讽,周礼三刺,事叙相达,若针之通结矣。解者,释也。说明结滞,征事以对也。牒者,叶也。短简编牒,如叶在枝,温舒截蒲,即其事也。议政不决,故短牒咨谋。牒之尤密,谓之为签。签者,纤密者也。状者,貌也。体貌来源根基,取其事实,先贤表谥,并有行状,状之年夜者也。列者,陈也。摆设工作,昭然可见也。辞者,舌端之文,通己于人。子产有辞,诸侯所赖,弗成已也。谚者,直语也。丧言亦不及文,故吊亦称谚。廛路浅言,有实无华。邹穆公云“囊漏储中”,皆其类也。《牧誓》曰∶“前人有言,牝鸡无晨。”《年夜雅》云“人亦有言”、“惟忧用老”,并上古遗谚,《诗》《书》所引者也。至于陈琳谏辞,称“掩目捕雀”,潘岳哀辞,称“令嫒”、“夫妻”,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。夫文辞卑鄙,莫过于谚,而圣贤《诗》《书》,采认为谈,况逾于此,岂可忽哉!
不雅此众条,并书记所总∶或事原形通,而辞意各别,或全任质素,或杂用文绮,随事立体,贵乎精要;意少一字则义阙,句长一言则辞妨,并有司之实务,而浮藻之所忽也。然才冠鸿笔,多疏函牍,譬九方堙之识骏足,而不知毛色雌雄也。言既身文,信亦邦瑞,翰林之士,思理实焉。
赞曰∶
文藻条流,托在笔札。既驰金相,亦运木讷。
万古声荐,千里应拔。碎务纷纶,因书乃察。
翻译
《书记》是《文心雕龙》的第二十五篇,体裁论的最后一篇。本篇除对书牍和笺记做了重点阐述外,还对各类政务中应用的杂文,共六类二十四种,都做了扼要解释。刘勰以为:“文辞卑鄙,莫过于谚。”这种陋俗的平易近间谚语,尚为古代圣贤所看重,并采取于经籍之中,则其他文辞,“岂可忽哉”!这也是刘勰要周全阐述各类杂文的解释。
本篇分三个部门。第一部门论书牍,解释书的寄义、来源、魏晋以前手札的写作和应用情形,最后论手札写作的根本特色。第二部门论奏记和奏笺。刘勰以为对三公用奏记,对郡守用奏笺,这是就其年夜致情形而言。奏记和奏笺的差别,在其时并不是很严厉的。笺记与书表也颇邻近,刘勰在这部门的最后,扼要解释了它们的异同。第三部门论二十四种杂文。重要是逐条讲解各类名称的寄义,偶举具体作品加以证实。最后强调这些文辞于己于国的主要,愿望文人不要疏忽。
本篇以手札为重点,个中评及的部门名篇,如司马迁的《报任安书》、嵇康的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等,在文学史上是有主要位置的。值得留意的是,刘勰所确定的作品中,不仅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有“每非汤、武而薄周、孔”的离经叛道之论,刘勰仍评以“志高而文伟”;杨恽的《报会宗书》,更是作者横遭腰斩之祸的重要罪证,刘勰也夸奖它是“志气盘桓,各含殊采”的好作品之一。本篇所论各类杂文,固然没有多年夜意义,但个中对平易近间谚语也有必定确定,以为圣贤不废,值得留意。此外,如主意手札要“散郁陶,托风度”;所有书记的写作,都是“意少一字则义阙,句长一言则辞妨”。所以,披沙简金,个中照样提出了一些有益的看法的。
(一)
年夜舜曾说:“书写以记录错误。”因为书是用以记录时事的。凡是古代圣贤的言辞,都总称为书;书的感化,重要就是用来记言的。扬雄就说:“言,是人的心坎发出的声音;书,则是表达心思的符号。发作声音,写成文字,正人与小人的分歧就表示出来了。”所以,书就是伸展的意思。把言辞伸展分布开,写在简板之上,就成了书;《周易·系辞》用《夬卦》来象征书契,就是取文字以明白断决为贵的意思。夏、商、周三代的政务不多,书面的文件也很少运用。到了春秋时代,诸侯之间聘问频仍,持书往来的使者许多:如秦国年夜夫绕朝赠策书给晋国年夜夫士会,郑国年夜夫子家派青鸟使送信给晋国年夜夫赵盾,楚国的屈巫从晋国送信给楚令郎侧,郑国年夜夫子产寄信奉劝晋国的士匄。细心读这四封手札,其辞就像在相对面谈。又如滕文公逝世后,鲁国年夜夫叔弓为使者到滕国送弔书。由此可见,春秋时代的交际使节,年夜都已经携带书面文件了。到战国时的献书,多用秀丽的文字构成。汉今后的书札,文辞气宇纷纷庞杂。读司马迁的《报任安书》、东方朔的《与公孙弘书》、杨恽的《报会宗书》、扬雄的《答刘歆书》等,写得志气巨大,各有异采;都是组织辞采于尺素之上,字里行间涟漪着方寸之心。到东汉时代的书记,则以崔瑗写得最好。三国时的阮瑀,曹丕称其“书记翩翩”;魏文帝汇集孔融的遗作,即使半片竹简也要收录;应璩喜好缀集时事,很留意书记的写作:但这已是较差的作者。魏末嵇康的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,就是志气嵬峨、文辞雄伟的作品了。西晋赵至的《与嵇茂齐书》,是年青人的心境激切之作。至于西汉陈遵,他口传部属作书,数百封信,各有分歧用意;汉末祢衡代黄祖写信,该亲该疏,各得其当:这两位又是作书的才了。细心总结书这种体系体例,本在于把话说透辟,是用以舒散郁积的心境,表达美妙的言行;是以,应当层次畅达而放任志气,自在不迫而悦其襟怀胸襟。可以或许层次畅达和自在不迫,就有用地施展互相赠答、交换思惟的感化了。
(二)
至于尊贵有别,就须严正地合于礼节。战国以前,君臣高低都用书;到秦汉时代确立仪法,臣下对帝王开端用表奏;在诸侯王国中,也称“奏书”;如西汉张敞对胶东王太后的奏书,其意义是美妙的。到了东汉,逐渐有了名位品级的分歧:对三公上书称“奏记”,对郡守上书称“奏笺”。“记”是言志,就是对上表达本身的情志。“笺”就是表,就是注解本身的情志。东汉崔寔给年夜将军梁冀的奏记,则是崇尚推让的好作品了;黄喷鼻给江夏太守的奏笺,就是严正恭顺的遗范了。汉末刘桢的笺记,写得华美而有益于劝戒,曹丕在《典论·论文》中没有论及他的笺记,因而一般人都不知道;如抛开名称而看本质,刘桢的笺记更美于他的诗篇。三国时刘廙的《上疏谢徙署丞相仓曹属》,所用比方极为确实;陆机自辩其枉罪的表笺,说理严密而文辞奇妙:这可算是笺表的佳作了。查笺记的格局,上和表奏接近,下与书记类似;要像表奏那样恭顺,但没有害怕的表现;可以像书札那样从简,但不克不及表示得狂妄无礼。用清丽的文笔以发挥其能力,借光华的盛采以增强其动人的力气:这就是笺记的根本特色。
(三)
书记的内容十分宽大,它包含各类各样的事体。笔札的名目更为复杂,古今门类甚多。关于总领庶民事务的,则有谱、籍、簿、录;关于医药、历法和星象占卜的,则有方、术、占、试;关于声名法令和讲兵书的,则有律、令、法、制;关于朝廷和贸易方面讲究凭信的,则有符、契、券、疏;关于各类仕宦之间讯问工作的,则有关、刺、解、牒;关于庶民表达情志的,则有状、列、辞、谚等等。所有这些,都是从心坎动身来论述事理,在笔札上写下言辞;固然是各类文辞的下品,倒是处置政事的要务。
所谓“谱”,就是普。编著世代相承的统系,必需完全广泛,汉代郑玄为《诗经》编的《诗谱》,就是取这个意思。
所谓“籍”,就是借。古代每年借用庶民的劳力,要记在简板上;《左传》中所说“司晋之典籍”,就指此事。
所谓“簿”,就是圃。和各类草木分离栽种于园圃一样,有关案牍也是分类汇集在文簿里面。汉代的张汤、李广,都曾被仕宦按簿问罪,就是为了鉴别真伪。
所谓“录”,就是领。如记录古史的《世本》,就是编成简策,总的记载诸侯年夜夫的户籍,所以叫做“录”。
所谓“方”,就是隅。用医药治病,各有主治之疾,用药的人也专精某个方面,所以称用药之术为“方”。
所谓“术”,就是路。要用最精的技巧推算,途径才看得清晰;《九章算术》积累了数学的精妙,所以称之为“术”。淮南王刘安的《万毕术》,也是这方面的著作。
所谓“占”,就是觇。依据星辰的变更来占验往来起落的吉凶,要经由过程不雅察能力看清;前人是登上不雅台进行不雅察而书写云物气色的变更,所以叫做“占”。
所谓“式”,就是则。寰宇之间阴阳五行的消长盛衰,固然变更无常,但考核其变更是有必定轨则的。
所谓“律”,就是中。乐律由黄钟起调,五声都据以正音。用司法来治理庶民,依据周代所制八法就能处置公正。用“律”这个名称,就是取公正中正之意。
所谓“令”,就是命。发出敕令,声名禁戒,有如从天而降。管仲说命令如流水,意思是使庶民服从。
所谓“法”,就是象。军事上的盘算没有必定,但战术的奇正有必定的兵书,所以称之为“法”。
所谓“制”,就是裁。由上而下贯彻履行,如同工匠按照规则制作器具。
所谓“符”,就是孚。为了防上征聘召集的虚假,就依附出自心坎的诚信。夏、商、周三代用玉制的信物,汉代用铜虎和竹箭取代,魏晋今后从简,就改用书翰了。
所谓“契”,就是结。上古时代的人很朴素,以结绳为契约;至今羌人胡人验数,以及商贩记钱的方法,年夜概就是古代结绳为契的遗风吧。
所谓“券”,就是束。明白的束缚,是为了防止虚假。剖开约券上的文字各执一半,所以周代称为“判书”。古代还有丹书铁券,用以确保信誓。汉代王褒的《僮约》,可说是约券的榜样了。
所谓“疏”,就是布。安排摆设事物,只是摘要写明其年夜意,所以对短小的字据叫做“疏”。
所谓“关”,就是闭。进出都要经由门,封闭就必需郑重。各类事务决议于其时的政局,政局的顺遂或壅塞是应当具体懂得的。《韩非子》中曾说:“公孙亶回固然是圣明之相,却起于处所仕宦。”讲的就是这个事理。
所谓“刺”,就是达。《诗经》的作者写诗以讥讽统治者,《周礼》中说断狱要向三种人一一讯问。这种依次达到的方法,就像用针的刺通到底。
所谓“解”,就是释。说明凝聚积滞的问题,证验有关之事加以查对。
所谓“牒”,就是叶。用短小的竹简编成碟,就像树枝上的树叶;汉代路温舒截断蒲叶编成牒,就是这种事例。群情政事尚未作出决议,便用简短的牒文相商讨。牒文中更为精密的一种叫做“签”。所谓“签”,就是精密的意思。
所谓“状”,就是貌:描写其来源根基,采用其事实。古代圣人逝世后,要给他追赠谥号,同时写一篇逝世者生平业绩的行状,这是较主要的一种状文。
所谓“列”,就是陈。把有关内容一一列举陈说出来,问题就显而易见了。
所谓“辞”,就是口头上的言辞,由本身传达给他人。《左传》中说,郑国于产擅长言辞,诸侯都端赖它,可见言辞是弗成没有的。
所谓“谚”,就是直质的话。丧弔怙恃的话不克不及有文采,所以弔辞也叫“谚”。平易近间的谚语,也是有实无华的。春秋时邹穆公说的“口袋虽漏仍在个中”,就是这类话了。《尚书·牧誓》中说,“前人有言,母鸡不司晨。”《诗经·年夜雅》说:“人亦有言,因忧而老。”这都是古代遗留下来的谚语,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所引用过的。至于陈琳在《谏何进召外兵》中说的“掩目捕雀”,潘岳在哀弔之作顶用的“令嫒”、“夫妻”等,都是引用平易近间鄙谚写成的。文辞的陋俗,没有跨越谚语的了,可是古代圣贤在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中,也采为言谈,况且不如谚语陋俗的各种书记,岂能疏忽呢!
上述六类各四条,都包含在书记之中:个中有的本是相通的,但辞意各不雷同;有的完整用朴素之辞,有的则杂以文采。应依据情形的分歧来肯定体系体例,而以精当扼要为贵。意思缺乏一字就会不周全,一句之中多一个不需要的字也有防害。这都是各级仕宦必需实施的,而为寻求浮华藻饰的作者所疏忽。但有的作者其才干虽为巨著之冠,却经常疏于书札小文,这就如擅长相马的九方堙,虽能辨认千里骏马,却不克不及鉴别马的毛色和牝牡。文辞不仅可以美化作者自身,也是一个国度的光荣;是以,文坛之土,应当斟酌从事实务。
(四)
总之,文章的各类支流,都容纳在笔札之中。有的要驰骋文采,有的则应用朴质。优良的书札使作者申明显扬于万古,影响很快就传遍千里。浩瀚纷杂的政务,就靠书记得以明察。